Thursday, June 24, 2010

北島,終究玫瑰



“馬來西亞熱嗎﹖”
“不冷。”
這是2009年8月﹐陽光穿越窗口﹐滿室温暖。
北島剛從巴黎轉鹿特丹出席詩歌節回到香港。電話一響就接通。
電話裡頭﹐北島的聲音十分沉穩﹐是那種隨時可以进電臺錄音的好嗓子。就這麼決定了﹐2010年來吉隆坡出席朗詩會。倒似是天決定的。詩人氣質大而化之從南中國海那端通達巴生河這端。
大事已定﹐接著是聊天。
“七月是嗎﹖”
“是﹐七月二十四。”
“顧彬也一起嗎﹖”
“是的﹐老師也答應了。”
“那好﹐我願意和顧彬一起。”
很普通的句子﹐從不多言的北島口中說出﹐卻讓人動容。那當中包含兩位異國詩人之間深厚的互重﹐交相輝映出一個類似茨威格所說的﹕“美好的昨日世界”
。兩個在廢墟裡出生的四字輩﹐一個生於戰後1945年的德國﹐另一個生於中國史關鍵的1949年﹔1989年北島在德國﹐從此在中國以外的世界漫遊至今﹐而顧彬為北島詩歌做的德語翻譯[1]也一直是北島世界之旅重要的声音。

第一次見到北島是2008年的11月。香港中文大學有一場命名“Holy Melancholy”的北島顧彬中德朗詩會。我拎著有《終究玫瑰》(Apropos Rosen) [2]德中對照詩集的行李箱取道台北到香港﹐想著就要見到北島﹐隱約有一種好奇。

腦海裡,對北島的印象仍然徘徊那幾本在台北收到的﹐從大陸輾轉到美國又流轉到台北的﹐源自70年代地下的詩記錄﹐包括法國《Hiver81/82中國詩歌藝術專號》﹑《沉淪的聖殿﹕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》以及那些展示唐山書店架上的《今天》。那時,海峽兩岸出版法還未相通﹐因緣際會接觸到這些當時仍屬地下的詩訊息,挑動我心裡一絲敏感的神經﹕地下竟然有人。

那些年輕的詩人穿著像工地裡的工人﹐眉宇間卻是知識氣質﹐眼睛炯炯有神
。他們的照片多攝於戶外﹐拍得最多的是圓明園﹐仿彿一群人從廢墟絕處逢生﹐高高站在破損卻仍舊典雅的圓柱之上。北島是當中一再出現的名字﹐伴隨著詩句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﹐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”﹐索要著某種《回答》。在我看來
﹐這當中表達的純粹是一種個人詩生活﹐一群志趣相投的年轻人﹐青春理想的實現
。而這個人的詩聲音﹐恰好說出了許多同代人的心聲﹐因而成了一代人的詩歌集體記憶。一方面﹐北島確實也還是那個持“我—不—相—信”立場的人。世上又有哪個詩人不是忠實的懷疑者呢﹖然而﹐假如“北島”的形象長久以來似乎只是那個說出“我—不—相—信”的詩人﹐這不能不是當代詩歌的損失。詩不可能定型不變。
沒想到朗詩會的前一晚就見到北島﹐在馬鞍山的川菜館。那頓飯由北島做東
。在座的還有顧彬﹑華偉力﹑麥安和朱德華。飯局在十分融洽愉快的氣氛中進行﹐北島點了好幾樣超級辣的菜﹐生為北方德國人的顧彬喜歡吃辣﹐席間大家看著他吃
﹐問味道如何﹐他回答“可以。”麥安杏眼圓睜﹐“只是可以﹖”其他人都忍俊不禁。而北島只是安静地微笑。飯後散步到北島的家喝葡萄酒。我隨意看看四週﹐客廳裡,處中心位置的擺設是音響。我拿起唱機旁的光碟一看﹐大部份是歐洲古典樂
﹐又以弦樂为主。
這時,北島從内室走出來﹐把三本他的著作交給我﹐有《結局或開始》﹑《青燈》以及《時間的玫瑰》。我很开心,立刻請他簽名留念。北島很熟練地寫下繁體字。我從書包拿出《哭泣的雨林》交給北島﹐扉頁有著預先寫下的北島詩句“夢將降臨大地”。(我也曾在送給蔡明亮的《吉隆坡手記》扉頁寫“誰
醒了﹐誰就會知道夢將降臨大地”﹐那多少因為他在《你那邊幾點》首映票上印著北島的詩句﹐ “走吧﹐我們沒有失去記憶﹐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”。)華偉力接过《哭》書﹐恰巧翻到《海外》﹐驚異地問“妳寫的啊﹖”我有点靦腆地笑而不語。畫家出身的攝影家朱德華一把接過《哭》﹐看一眼就說“噢﹐我喜歡封面上那隻猴子﹗”“哪裡﹖哪裡有猴子﹖”麥安和華偉力都樂了﹐開始起鬨。另一邊,北島和顧彬默默挑選著第二天要朗的詩。顧彬挑了一些﹐其中一首北島說不喜歡。顧彬問“不喜歡你為什麼寫﹖”北岛老实地回答,“不一定要喜歡才寫啊﹗”大家笑了﹐問“你為什麼逼他喜歡自己寫的詩﹖”顧彬堅持﹐北島不語。我好奇﹐探頭一看﹐那首詩是收在《開鎖》裡的〈錯誤〉﹐心裡一凜﹐也無言了。大哉问!那並非兩個詩人的堅持﹐而是一道從二十世紀延續到二十一世紀的﹐中國現代詩的命題。

2008年11月12日,朗詩會地點在中文大學邵逸夫廳。晚上七點半﹐圍成橢圓形的觀眾席陸陸續續由各文化機構的主任﹑各大學的學者﹑學生坐滿。聯辦單位代表慎重的致欢迎詞之後﹐麥克風由籌委會主席華偉力轉交身兼主持的顧彬。這是一場由香港歌德文化中心推動的朗詩會。身穿灰色西裝的北島坐在深蓝西装的顧彬對面﹐我坐在北島直角90度的位子上眺望北岛。北島看起來輕鬆愉快﹐在微笑
。顧彬用德語開場之後就以中文發言﹐“今天朗詩會的主題是Holy Melancholy﹐神聖的憂鬱。北島﹐憂鬱是神聖的嗎﹖”北島沉默一阵回答﹐“我要问,神聖是憂鬱的嗎﹖”
顧彬先以德語朗颂北島的詩﹐然後再由北島親自朗诵原詩。反過來﹐由北島朗颂顧彬的中文詩﹐再由顧彬朗誦德語原詩。顧彬的聲音風一般悠遊﹐而又舒展如雲﹐北島的聲音则沉穩而凝煉。從北島的〈回答〉﹑〈走吧〉﹑〈在天涯〉﹑〈午夜歌手〉﹑〈錯誤〉﹑〈黑色地圖〉……直到〈時間的玫瑰〉﹑〈結局或開始〉……﹐再從顧彬的〈新離騷〉﹑〈北島〉﹑〈稀有书与手稿图书馆〉……直到〈世界的眼淚〉﹑〈終究玫瑰〉……﹐ 其间也穿梭好幾首北島的無題詩。

在现场,除了朗詩﹐北島几乎不发言。兼俱詩人﹑學者﹑譯者身份的顧彬則擔任全場中德英通譯﹐風趣幽默的言詞﹐教出席者在晚秋時節如沐春風。真是一場剛柔並重﹐天衣合成的二重奏。耳邊聽到許多人說, “沒想到Holy Melancholy是這麼歡樂的收场﹗”快樂的事要與好朋友分享﹐我想到文學沙龍的詩人朋友們﹐想到吉隆坡。

我對顧彬老師說想請北島到吉隆坡。老師說﹐妳和他說吧﹗
於是﹐我問北島﹐“為什麼2007年底你只到馬來西亞半天﹐很多吉隆坡人都覺得好可惜。”北島微笑著回答﹐“你若邀請我就去。”“你會来嗎﹖”
“會﹗”

通過資深報人柯金德﹐我探詢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協會會否有邀請北島來朗詩的共識﹐文協總會長戴小華很快就給予正面回應。有了全國華人文化協會的支持﹐在2009年9月﹐吉隆坡“玫瑰之約”詩歌之夜邀請函正式電郵給北島。

今年春季﹐我在某个礼拜重訪北島﹐北島如花似玉的女兒田田也在。

北島又问:

“馬來西亞熱嗎﹖”
“不冷。”




[1]在2008年秋天的一次談話﹐談到五四運動和中國文學的現況﹐顧彬老師說﹐“你應該多為中國文學做事。” 我立即的反應是“為甚麼﹖我爸爸只不过曾经是中國人。”老師說﹐“我不是說這個。目前为止,全世界都應該一起幫助中国。”
[2]在书出版之后,于台北林語堂故居發佈這本詩集﹐在場的有鄭愁予﹑張曉風﹑許悔之﹑林煥彰﹑羅智成等詩人。


星洲日報/廣場人物 作者﹕張依蘋 2010.06.06

Labels: ,

0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

Subscribe to Post Comments [Atom]

<< Home